第四十章 搬家

　　“柳主任，恭喜啊！”
　　老爸壹跨進家門，我就笑瞇瞇地打趣。
　　下午龍鐵軍壹離開，嚴玉成繼續開分工會議，就有好事者將電話打到了紅旗公社，張木林和幾個副主任聽到這種驚天變故，壹個個目瞪口呆。隨後得知消息的周幹事等幾個素日佩服老爸的年輕幹部立即騎了單車，飛也似趕到柳家山報告了這個喜訊。整個柳家山都沸騰了，壹連幾天在家生悶氣未曾去蓮花公社上班的老媽兀自不肯相信會有這等好事。
　　“胡說八道。”
　　老爸罵我壹句，眉角眼梢都含著笑意，吩咐老媽趕緊安排地方，讓司機住宿。
　　開完分工會議，天已擦黑。嚴玉成的意思是要老爸在招待所住壹宿，次日再回柳家山搬家。老爸雅不願再去招待所回味“隔離審查”的感受，搖頭拒絕。嚴玉成也就不勉強。
　　如今老爸已是縣革委排名第壹的副主任，縣革委辦公室負責機關後勤工作的副主任陳頌華自然要巴結壹番。他的靠山鄭興雲已調出向陽縣，料來自己去縣交通局接任局長的事情也就泡了湯。當即安排了壹臺吉普車送老爸回柳家山，並且吩咐司機在柳家山過夜，以便次日接柳主任回縣裏正式上班。在機關混了那麽久，陳頌華這點眼色還是有的。
　　司機隨在老爸身後進了屋，忙笑著說：“阿姨，不急不急，天色還早……”
　　吉普車司機也二十大幾奔三十的人了，叫老媽阿姨順溜之極，沒壹點拗口。
　　這壹當了官，輩份馬上見長。
　　我本來想調侃壹句，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做“衙內”也有許多講究的呢，我總不能真的變成壹個飛揚跋扈，刁鉆刻薄的衙內吧？像《水滸傳》裏面的小高，會遭人恨死的。
　　屋子裏坐滿了人，五伯、七伯、柳家山大隊長阮成勝都來了，坐等老爸回家。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除了向老爸道個恭喜，大家都想知道，這戲法是如何變的。
　　只不過連老爸自己，也有點不清不楚。心裏雖有些猜測，卻如何做得準？他現今是縣裏數壹數二的大人物了，亦知道胡亂揣測上頭意思，是官場大忌，隨口亂說不得的。
　　迎著五伯等人熱切的目光，老爸只能含含糊糊說了壹下今天在寶州地區革委會的情況。但這對五伯他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地區壹二把手，還有中央來的“大官”親自接見老爸，那是何等榮耀之事？
　　五伯頻頻點頭，見老爸露出些許疲憊之色，便站起身來招呼大家各回各屋。
　　“都回去吧，晉才累了壹天了，早點休息……晉才，什麽時候搬到縣裏去住？”
　　“明後天吧……”
　　司機插口道：“柳主任，辦公室陳頌華主任交代了的，明天會派壹個卡車來幫妳搬家。”
　　“那好，晉才，等車來了，我叫人給妳搬東西。”
　　“謝謝五哥。”
　　“謝什麽呀，這些後生子都是妳的子侄晚輩，出把子力氣還用得著謝？”
　　五伯見老爸仍然如此尊重自己，覺得很愜意。
　　喧囂壹陣，好不容易客人們都回了，司機也去了五伯家休息，壹家子人這才圍著桌子坐下來，外婆笑呵呵地端上幾碗面條，每碗面條上都擱著壹個荷包蛋，飄著幾片翠油油的蔥花。
　　我挑起壹根面條，不急著往嘴裏送，若有所思的樣子。
　　老爸慈愛地摸摸我的頭，笑道：“小俊，又在想什麽呢？”
　　“爸，妳說那個錢副組長，是北京什麽單位來的？”
　　“中宣部理論動態組副組長，叫錢建軍。”
　　我極力在腦海中搜尋，似乎有些印象，若幹年後，九十年代初期，這位錢副組長將成為中部某省的省委書記。不過這個暫時不用跟老爸提起，讓他不要斷了這條線就走了。
　　“爸，新官上任，頭腦沒犯糊塗吧？”
　　我嘻皮笑臉。
　　老媽嗔道：“這孩子，怎麽跟妳爸說話呢？沒大沒小的。”
　　老爸微微壹怔，他可是越來越不把我當尋常小屁孩看待了，每次和周先生嚴玉成商量個什麽事，我要麽不開口，壹開口幾乎是言出必中。
　　“縣革委副主任分工了麽？”
　　老爸尚未回答，老媽已經奇怪地問道：“小俊，妳小孩子家，怎麽懂得這些事情？”
　　“嘿嘿，天天跟著周先生讀書，沒事的時候他就跟我講這些，說是爸爸以後官做大了，我多知道點興許能幫得上忙。”
　　我隨口撒謊，臉都不紅壹下。
　　老媽笑道：“周先生又不是神仙，怎麽知道妳爸就壹定能做大官？”
　　“周先生可不就是神仙麽？這才轉了行政幹部壹年多點，就噌噌噌地爬到了向陽縣二把手的位置，再過得幾年，我們家怕是要搬到寶州市去住了。”
　　“小孩子家，別胡說八道。”
　　老爸眼壹瞪，卻掩飾不住臉上些許的得意。
　　“縣裏副主任分工，我主要負責宣傳工作。”
　　我點點頭：“這就對了。”
　　“對什麽呀？鄭興雲不也調走了，那組織人事那塊誰分管呢？”
　　老媽做行政幹部的時間遠比老爸長，可知道那壹塊的權力最重。
　　“嚴主任暫時兼管。我這個分工是地區指定的。”
　　我笑道：“要我看，眼下向陽縣再沒有哪壹塊的工作比政治宣傳更重要。”
　　老爸點頭。
　　他和嚴玉成這次的破格提拔，毫無疑問是沾了那三篇文章的光。沒有三論《實事求是》，也就沒有他這個縣革委副主任。
　　“爸，上頭這次憑著三篇文章就將妳和嚴伯伯提拔到這麽重要的位置上，可不單是為了酬功。眼見得兩個思想體系的碰撞已經不可避免，妳們兩位理論界的名人可不能讓上頭失望，得努力表現。”
　　既然已經說開了，我便不再顧忌什麽，務必要將話說透徹。
　　老媽奇道：“這也是周先生教妳的？”
　　我索性給了老媽老大兩個白眼球：“媽，妳也太小看妳兒子了吧？這哪要別人來教？多動動腦筋就行了。”
　　老媽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呀，妳翅膀硬了呢，敢這麽跟媽媽說話？當心打妳屁股。”
　　這話我壹點都不怕，在兩輩子的記憶中，老媽都沒舍得動我壹小指頭。
　　次日壹早，縣革委辦公室派來的解放牌大卡車就轟轟地開進了柳家山，幾個精壯小夥子跳下車來，說是陳主任吩咐他們來為柳主任搬家的。
　　老媽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東西是不少，可沒幾樣能上得臺盤的。都是些老式家什，擱在鄉下算得上等貨色，這壹搬進縣革委大院，還真顯得寒磣。
　　老爸倒是十分坦然。那時節的幹部，大都講究清正廉潔，所謂貪汙，也就是幾只雞幾斤肉之類的。
　　五伯早叫了族房的十幾今後生嚴陣以待。
　　人多力量大，大家吆喝著，不到壹個鐘頭就將東西都搬上了車。
　　“爹，娘，妳們還是跟我們壹起住到縣裏去吧，晉才和我都要上班，小孩子沒人照顧。”
　　昨晚上，老媽就做了外公外婆許久的工作，奈何兩位老人故土難離，又放心不下小舅，都搖頭拒絕，說走過不慣城裏的日子，還是在鄉下自在。
　　如今老媽又忍不住舊話重提。
　　外公笑著說：“妳們先去，過壹陣子我們來看妳們。”
　　外婆擦著眼淚，摟住我親了又親，這才念念不舍地看著我上了吉普車。
　　柳家山的鄉親們聞訊紛紛趕來送行，壹些比較親近的族房親戚，還送來了雞蛋、腌肉。老爸——致謝，說好意心領，東西卻是決不肯收。
　　吉普車緩緩啟動的時候，趕來送行的老少超過了兩百人。透過窗戶，看著壹張張熟悉質樸的臉，堅強如老爸，也忍不住紅了眼圈。三個姐姐更是哭出聲來。
　　我心中也甚是不舍，只是四十歲的心理年齡讓我早就忘記哭泣時什麽滋味了。
　　記得上輩子，我是在七歲上頭就離開柳家山去縣城求學，日後每逢寒暑假，老爸老媽無暇照管，我們姐弟幾個還是會回到柳家山小住。
　　此番離別，又自不同，去向陽縣城做“衙內”的美好前景多少沖淡了壹些離愁。
　　卡車到達縣革委大院，已經臨近中午時分。
　　縣革委大院位於向陽鎮青山嶺，當時屬於比較偏僻的地段。向陽鎮不大，橫直不超過四華裏，是典型的內陸省份小城鎮，人員比較密集，相對也較繁華的地段是解放前就早已存在的老城區。不過舊城街道狹窄，建築物雜亂無章。壹九五三年建縣時，縣委縣政府大院在老街擺不下去，這才建到靠西北角的青山嶺。由於經濟發展步子不快，縣城的建設也十分滯後，二十幾年來，青山嶺附近除了建起壹些政府部門的辦公樓，商業區依舊放在老街壹帶。青山嶺周圍就顯得比較冷清。
　　不過因此縣革委大院內也基本保持了青山嶺的原貌，綠樹成蔭，雀飛鶯舞，頗有點世外桃源的味道，倒是很適宜居住。
　　縣革委主任副主任，都住在常委院。
　　所謂常委院，當然也不可能是別墅，而是兩棟三層的宿舍樓，每個單元三室壹廳，居住面積大約九十來個平方，帶衛生間和廚房。要擱在九十年代以後，這樣的住房就是城市小白領也未必看得上眼。但在當時，室內帶廚衛的房子，全向陽縣都是獨此壹家，別無分號。
　　縣革委大院的普通宿舍樓，就是當時中國最常見的筒子樓，壹層樓的住戶共用兩三個廚房和衛生間。走廊過道上堆滿煤球雜物，臟亂不堪。
　　到得二十壹世紀初，稍微像樣壹點的城鎮裏，這樣的筒子樓幾乎都成了遺跡。
　　嚴玉成和老爸在向陽縣上任的同時，原向陽縣壹二四把手的工作也定了下來。王本清調任寶州地區工業局局長，鄭興雲調任地革委辦公室副主任，當然實權與在向陽縣的時候是沒得比了，考慮到這次調動多少含有壹點貶謫的意味，這樣的安排也將就說得過去。崔秀禾就慘點，調任地區衛生防疫站副站長（享受副縣團級待遇），貶謫的意味非常明顯。
　　事出倉促，他們幾戶尚未來得及搬走。因而嚴玉成和老爸被暫時安排在後面的二號宿舍樓。雖然在采光程度和使用面積上與前面的壹號宿舍樓沒有大的區別，意義上是不同的。
　　陳頌華壹再解釋，說是等到王主任他們壹搬走，立即就會安排嚴主任和柳主任住到壹號樓去。
　　嚴玉成家就在縣城，搬起來方便。照嚴玉成的意思，原本不急著搬，等王本清他們走後再搬也不為遲。無奈他愛人解英堅決不肯，鬧著立即搬家。大約驟然降臨的富貴讓解英有些迫不及待。在這些小事情方面，嚴玉成歷來都由著老婆的性子，也就並不阻攔。
　　我們趕到時，他家已經基本安置好了。
　　搬到縣革委大院，我希望有壹個的房間。走到二樓三單元壹看，就知道難度有點大。三室壹廳，老媽的意思是他和老爸壹間，二姐三姐壹間，還叫我跟大姐住。大姐今年就要滿十七歲，算是成年人了。老媽覺得她可以代替自己照顧我。
　　奈何我四十歲的心態，老和大姐住壹間房，實在有諸多不便。
　　“媽，我要壹個人住壹間房。”
　　且不管難度大小，先提了出來再說。
　　老媽立即駁回：“不行。妳晚上睡覺不會蓋被子，我不放心。”
　　“誰說的？我從來沒踢過被子。”
　　“不行就是不行。妳和華子住。”
　　我眼珠壹轉，扭頭對老爸說道：“爸，我晚上要讀英語，讀俄語，大姐眼看就要考大學了，我們住在壹起會相互影響。”
　　老爸望向我，我連忙露出求懇的神情。
　　“好吧。我看可以。叫華子、葉子和小嫣住壹間房，女孩子家，也方便，搞個雙層鋪就走了。”
　　老爸想了想，對老媽說道。
　　許是老爸當上了縣革委副主任，老媽照顧他的面子，遲疑壹下，居然勉強點了點頭。
　　呵呵，真是太棒了！我樂得差點跳了起來。